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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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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的朝霞熟悉而陌生,我不禁擡手擋了擋眼睛——清晰的記憶中,所見都是黃泉路上昏暗的天空,路邊是郁郁蔥蔥的藍草。黃泉路上唯一的活物,不必深想也知道,那些都是未開的彼岸花。鬼差說,彼岸花對鬼魂來說是大機緣,花開之前,葉子會落完,若是鬼魂在葉未落之際見到第一朵花骨朵兒,就能平步青雲,成為鬼仙,而彼岸花的花香,還能凝聚消散的元神,有機緣的鬼魂,在彼岸花香的保護下,甚至可以帶著這輩子的記憶轉世。

話雖如此,從十殿閻羅鎮守冥界開始,彼岸花還沒開過,誰也不知道花開時到底是什麽模樣,也無人知曉將來誰會得到那個機緣。

我們走近草屋,鳥兒一陣陣地從旁邊的林子裏飛出,而我竟真的能聞見花香,能聽到鳥雀的叫聲,我猜想這所謂的聽魂大約是我們來到了林餘容的塵世記憶裏,所以能夠感她所感,聞她所聞。果然,我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愁,耳邊傳來低低的嘆息,順著聲音尋去,轉進草屋旁邊的簡陋廚房,看見林餘容在一個大缸前嘆氣,離得近了,才發現原來缸是裝米的,只是如今只剩下不到一把的米。

林餘容一身粗布衣裳,頭發用粗布草草地包著,她雖容顏俏麗,在這般打扮下,也失了幾分顏色,再加上面上愁苦,將本身顏色幾乎全遮蓋了。

我正打量間,正屋那裏傳出動靜,我心裏立刻便感到甜蜜,只見林餘容面上瞬間煥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光彩,她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,疾步走了出去,我們緊跟著,來到正屋裏,屋裏是一個白凈儒雅的書生正在活動手腳,身上衣服布料雖差,卻幹凈整潔,便是在家中,頭上的帽子也戴得端端正正,他見到林餘容進來,嘴角往下彎了彎,一瞬間的神情有些奇怪,似笑非笑,不過轉眼便柔和地笑起來,道:“良人辛苦。”

“咦——”何岑奇道。

我也有些驚訝,這個書生怎麽與東方衍那般相像?

那邊林餘容道:“郎君每日讀書,遠比妾身辛苦了,妾去給你換茶。”

書生攔住她,道:“不用,還未喝完呢。”

林餘容停下腳步,還是往書桌上望了望,正在這時,一聲奇怪的聲音傳出,林餘容臉色一紅,捂住了肚子,書生問道:“還未吃早飯麽?”

“吃過了。”話音剛落,林餘容肚子又叫了一聲。

書生垂下頭,斟酌著開口,道:“良人,我已經三年未考中了,總是在家裏也不是辦法,我可以去做學究……”

林餘容看上去柔柔弱弱,此時卻很堅定,斬釘截鐵地拒絕:“不行,郎君你是讀書人,將來是要當官的,怎麽能為生計奔波?”

這樣的談話應當發生過很多次了,所以書生一點兒也不意外,他嘆了口氣,眼中隱隱見不耐,大約是不願意嚇到林餘容,他繞開林餘容,走到門口,扶著門框站定,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何岑嘆道:“原來林娘子生前過得如此艱難。”

秦乾道:“這世間,大多數人都活的艱難。”

何岑擡頭看了秦乾一眼,難得沒有反駁。

這廂林餘容心中泛起一陣悔恨,她上前柔聲道:“郎君,都是我不好,其實家中並未到揭不開鍋的地步,我這就去集市上買些米回來。”

“好,辛苦良人。”書生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。

林餘容臨行前,還是去給書生換了茶,我在她到書桌的間隙,看見紙上落筆“唐昭然”三字,想必是那書生的名字了。

林餘容告別了唐昭然,回到廚房,從竈底一塊石頭下翻出幾文錢,愁苦的情緒又籠罩住了她,幾文錢買不了什麽東西,她怎樣才能帶回米呢?林餘容一邊思索著,一邊垂著頭上路。

眼前景色一變,竟到了日暮時分,我們來到了城外,林餘容怔怔地坐在路邊,看著城門出神,我的心緒跟著她一同茫然起來,一時竟覺得不知何去何從。我忙離林餘容遠了點,往四周看了看,見到城門上有“鄞縣”二字,此處正是鄞縣南門,我心中微動,不想自己死後,竟然還有機會重新回到故鄉。何岑見我神色不對,問道:“你可是想起了什麽?”

我點頭,道:“看來將離橋就在慶元府了。”

何岑瞪著我:“就這些?”

我無奈地看著何岑。

何岑有些失望,她看向林餘容,道:“也不知道她換到了沒有。”

秦乾從城門那裏踱回來,道:“我猜林娘子應當沒有進城。”

何岑道:“是了,她手上空空如也。”

我見秦乾方才站的地方有許多人圍著,問道:“秦官人,你方才在城門那邊瞧見什麽了?”

秦乾看向我,道:“是征兵告示,交趾侵我邊境,屠我廣西民眾,朝廷要招兵反擊了。”

與我不相幹的事情,我倒是記得很清楚,聽到這話,心中一驚,道:“難道說,此時是熙寧九年?”

秦乾點頭,道:“不錯,林娘子死在三年後。”

何岑接話道:“林娘子不會無緣無故帶我們看不相幹的事,莫非她家郎君要去參軍?”

在我的記憶裏,我朝一貫重文輕武,唐昭然想去教書,林餘容都不同意,更何況投筆從戎。

林餘容茫然地坐了許久,直到城門口的人漸漸散了歸家,路過這裏,議論的聲音傳了過來,她猛地站起,又摔倒在地,我知她是餓了許久,現在定然是頭暈目眩。林餘容扶額閉目休息了片刻,緩緩站起,喃喃道:“郎君,你可千萬不要……”話未說完,她不知哪來的氣力,往家的方向跑去。

眼前景致再次變化,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時,我們隨著林餘容來到了家門口,屋裏一片漆黑,不似有人看書的樣子。

何岑道:“看來她家郎君是不辭而別了。”

我們都是嘆息。

林餘容在門口呆了片刻,忽然沖進了屋子,我們聽到有桌椅碰撞的聲音,忙跟著進去,借著月色,看見林餘容在窗邊的書桌上拿起了一塊東西,東西底下是一封信。

唐昭然知道林餘容識字不多,信寫的很簡單,只說自己實在不忍良人受苦,有此打算已久雲雲,參軍有十兩安家費,想必方才看見的物塊,是一錠銀子了。

“滴答”一聲,林餘容的淚落在信紙上。

我看著心裏難受,林餘容怕是到死,也沒能等到丈夫回來罷?

不出意料的,景色倏忽一變,又是白天,從軍的人從將離橋上走過,橋這邊是送別的家人,林餘容眼看著唐昭然在隊伍裏漸行漸遠,卻無力挽回。

忽然一陣風刮過來,何岑一左一右拉起我和秦乾,我們向後一仰面,回到了林餘容的院子裏。

我們面面相覷,一時不知該說什麽。

沈默了片刻,林餘容淡淡開口,道:“從那以後,我每日做完活,便來到將離橋上等待郎君歸來,遠近的人應當都覺得我魔怔了罷,開始還會上前來勸一勸我,後來大家都習慣了,只剩下我在橋上一直等,一直等。”

唐昭然走時約莫四五月,不久之後大軍便南下去反擊交趾,據我所知,到了年末的時候,我朝已然收覆了所有的城池,交趾不敵我大宋兵將,發書求和,因為我們自己也損失慘重,所以戰爭停止,但是林餘容卻等了唐昭然足足三年才成了淹死鬼,可見唐昭然在行軍途中發生了意外。

林餘容繼續道:“到了秋天的時候,村長帶著幾匹布,三十兩銀子,來給我發撫恤金,說我家郎君在思明城戰死了。”

林餘容說罷,靜靜地看著我們。

我只能幹巴巴地勸道:“人死不能覆生,你不要太難過。”

林餘容嗤笑:“我也死了,早已不為他的死而難過。”

她既然已經等了這許久,怕是早就明白唐昭然已經轉世了罷,那為何她還在這裏呢?

雖心中好奇,但是林餘容給我的感覺有些奇怪,讓我不敢開口相問。

“多謝林娘子,今日多有叨擾,改日我定攜禮拜訪。”我打破沈默,說道。

“客氣。”林餘容欠了欠身。

我們三人離開了林餘容的院子,我這才覺得輕松了一些,何岑拍了拍心口,道:“不知為何,我竟有些怕林娘子,明明她這般弱小。”

秦乾心不在焉地接道:“許是她做了橋,讓你覺得敬佩罷。”

原來是如此麽?

何岑不甚信服地撇嘴,轉向我,道:“可有別的進展?”

我搖了搖頭,只能猜測道:“我在將離橋上經歷的應當也是離別,所以能與林餘容的橋心緒相通。”

未說出口的猜測是,我感覺與我離別的人,在我心中肯定很重要,我對他的情感幾可與林餘容對唐昭然的感情相比,只是今日作為旁觀者,我看林餘容的感情,只覺得讓人喘不過氣,若我也是這般,是不是也讓人產生了逃離的想法,所以才有離別?

“你們不覺得奇怪麽?”何岑忽然開口道。

我不解:“怎麽了?”

何岑道:“在不夜城做一座橋何其不易,林娘子這般做,肯定是對唐官人念念不忘,可是方才說起唐官人,她很是冷淡。”

我細細回想,發現果然是這樣,在回憶裏,林餘容滿心滿眼都是唐昭然,但是方才卻如同說一個陌生人一般。

“你們倆離她遠一些。”秦乾忽然說道。

我與何岑俱是不解,問道:“為何?”

“剛見到林娘子,我們並不覺得有什麽,不是麽?”秦乾道。

我倆點頭,確實如此。

何岑道:“從記憶裏出來後,感覺不一樣了,但是又說不上到底哪裏不同。”

秦乾面露厭惡,道:“我想起來了,我見過這樣的鬼,在還活著的時候。”

我不解:“可是無常鬼不是說凡人看不見鬼魂麽?”

“有一種鬼除外。”何岑臉色凝重,“厲鬼!”

見我不甚了解,秦乾解釋道:“地獄志中說,人死之後,元神消散者稱為善因,十殿與之結清了因果,便可進入輪回,重新投胎,元神消散不去者稱為惡因,這惡因又分為兩種,一種是如我們這般,有著揮之不去的執念,俗稱清鬼,只要執念散去,便可與善因一般,前去十殿了解因果;另一種則是執念不散,且心生惡意,又增新願,是為厲鬼,厲鬼若是有機會前往人間,則吸收人間濁氣,化為實形,為非作歹,下場往往免不了被正派人士打得魂飛魄散,地獄志中最為出名的厲鬼,是武周時期禍亂人間的夏書嫣,她最終也被姑射神山的仙人收服,說起來,如今冥君之一的時兮神女,正是當年剿滅夏書嫣的一員。”

何岑皺眉道:“不夜城是清鬼暫居所,為何會出現厲鬼?”

我忽然覺得背後發涼,他倆也應當感覺到了,我們對視一眼,緩緩回過頭去,只見林餘容抱著一把油紙傘,站在我們身後不遠處,腳下已經積了一灘水,我頭皮發麻,還未反應過來,秦乾已經拉起我和何岑快步走出了淹死鬼巷。

直到回到了家門口,我方覺得好一點,何岑猶自不放心地看著巷子口,道:“她不會追來罷?”

“她應當不至於這般膽大。”秦乾道。

何岑憂心忡忡:“兩個月後中元節,不夜城裏的所有清鬼都必須返鄉,若是將林娘子放回去就糟了。”

我提議道:“我們和東方先生說一聲罷!”

秦乾默然片刻,點了點頭,道:“也可。”

“東方先生每日酉時三刻應卯,會經過集市,我們明日早早地去等著他。”何岑道。

我應下,就這般說定後,我們都有些疲了,我十分不安,道:“若不是因為想要幫我,也不會讓你倆趟這混水。”

何岑笑道:“你這是說的什麽話,厲鬼在不夜城又不是你的錯,這般放任遲早會出事,我們如今發現了,早早告知了東方先生,許是免去了一場大劫呢。”

我感激地沖她笑了笑,轉而向秦乾道:“秦官人……”

何岑打斷我,道:“如今還這般客氣麽?便與我一般稱他步雲,叫我阿岑便是了。”

“那你們便叫我……”我頓住,卻是不記得自己的小名了。

“便叫你小晚罷。”何岑道。

我心裏一暖,笑著應下:“好呢。”

秦乾笑道:“你方才要與我說什麽?”

我本是想要問他以前所遇厲鬼之事,但是被打斷之後,冷靜想來,這肯定不是什麽好回憶,貿貿然問詢,可能會勾起不愉快的記憶,便道:“沒有什麽大事,改日再談亦可。”

秦乾眉頭動了動,未多問,點頭道:“好。”

何岑道:“你今日剛來,家裏需要置辦很多東西,今日回去可草草列個單子,明天去集市順路便買回來了,床底的箱子裏有一個聚寶盆,凡間燒來的冥幣都會在裏面——若是不夠,我和步雲這裏還有不少,管夠的。”

我一一應下,何岑又叮囑了幾句,我們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
我暫時沒有心思收拾,便將椅子搬到窗邊坐下,看著屋檐上幽綠的燈籠,回想這大半天的經歷,覺得是夢境一般,可是手腕上的傷疤如此真實,我是真真切切的死了,帶著一顆空落落的心,過了忘川,來到了不夜城。

而我忘記的那些過往,註定不是什麽讓人愉快的事,若是一直想不起來,這般無憂無慮在不夜城這般住下去,或許也無不可。

我胡思亂想一通,一時想起何岑的話,索性起身走到床邊,果然看見床底有一個木盒,我將木盒拖出,打開一看,不由楞住——聚寶盆空空如也,竟然一個銅板也沒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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